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樂園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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樂園(六)

記憶裏尋不到蛛絲馬跡,她們倆單獨站在一起,好像還是婚禮上當花童的時候。

那是鄰居家姐姐的婚禮,儀式開始前賀遷穿著雪白的蓬蓬紗裙跑來找我,她拿來一塊藍莓蛋糕,笑瞇瞇地說可甜啦。

我倆你一勺我一勺吃蛋糕的時候,鐘翊找來,也穿著一樣的紗裙,頭上戴著洋桔梗編的花環,長絲帶隨風飛舞。

她看賀遷嘴邊的奶油,哎呀一聲,說一會兒再吃,要開始了,快走吧。

我端著盤子,看她問大人要了張紙巾,托起賀遷的下巴,擦擦她的嘴角。

花環還沒戴,她又給她纏好絲帶,在腦後系了個蝴蝶結。

“走吧。”

和我說了拜拜,鐘翊牽起賀遷的手蹦蹦跳跳地跑遠,裙擺散開,像兩只白蝴蝶翩翩飛進人群。

鋼琴的琴音響起,她們提著花籃撒了一路花瓣。

賀遷頑皮,在臺上小動作不斷,鐘翊一直牽著她的手,直至把戒指拿給新郎新娘。

-

四下寂靜,雪光和月色混合著摻進室內,沒有棉被和厚棉衣,腳光著,雖然有暖氣可還是敵不過一月底的嚴寒,我只能蜷在沙發上,攬著抱枕取暖。

借著微弱的光亮,我的目光順著墻上的畫落在偏廳斜角的沿廊入口,停了幾秒,朝那兒走去。

窗外的銀杏跟上次見的一樣,殘雪掛在樹枝上。

我穿過沿廊,再次推開那扇緊閉的房門。

室內昏暗,我找到臺燈的位置,走過去擰亮。

微明的光線把我籠在一個圓內,我看清桌上擺設的玉器、紙筆和書。

抽屜裏是一些印章,幾個放佛珠的盒子,除了鋼筆和墨水沒別的。

書櫃裏的書碼放得整齊,一部分是古籍佛經,一部分是哲學、金融,底下櫃子裏堆著舊書,一些宣紙和畫軸。

我走進臥室按開床頭燈,在昏黃光暈中,看到櫃子上放著一個長柄木質煙鬥,紋路是暗紅的,有煙葉燒灼後殘留的幹枯味道。

櫃子的抽屜裏只放了一個空白的筆記本,本子有一頁被撕掉,我把紙頁迎著燈展開,試圖看清上一頁字跡留下的壓痕。

淩亂的什麽都分辨不出,我垂著頭往後隨便翻,無意間摸到紙縫間有幾粒粉末,像冰晶,白色的,聞不出味道。

我撚了撚指尖,心不在焉地在想是什麽東西,藥嗎,還是什麽營養沖劑。

……

“你在做什麽?”

寂靜的夜裏,一道聲音猝然響起,筆記本跟著倒扣落在地上,嚇得我一身冷汗。

回頭看去,賀折站在門口的暗影裏,目光沈沈的,像在濃重的迷霧中。

心狂亂跳動,我怔了片刻才開口。

“我……說錯話惹阿遷不高興,被關門外了。”

“……外面很冷。”

他定睛幾秒,視線下移落在我腳上,表情淡了幾分,“爺爺不讓人進他屋。”

我嗯一聲,撿起本子放回原處,又按滅床頭燈。

四周陷入黑暗,等適應了光線,我聞到賀折身上冰雪的冷氣。

他垂著眼看我,脫下外套裹我進去,餘溫瞬間糾纏上來,他的手是冰涼的。

我跟著他走過沿廊,走出偏廳,再上樓。經過賀遷房間的時候他擰了一下把手,房間被反鎖,裏面也沒動靜。

客臥在三樓,燈亮得刺眼,我去浴室沖了沖腳,出來時看到賀折在鋪被褥,目光順著他的脊背,落在灰色毛衣的暗紅血漬上。

他側過頭,露出殷紅的眼尾,破裂的嘴角,鼻子底下幹涸的血跡。

我拉住他胳膊:“我哥打的?”

他喉結滾動,眼眸浸在濕氣中,躲開目光。

我問,他都說了什麽。

賀折沒答,將被角弄平整,說快睡吧,天要亮了。

他走後我關上燈縮進被子裏,窗外的夜空懸在枯樹枝頭,沒有一絲聲響。

困意襲來,我緩緩跌進無底的夢裏。

夢裏交錯著小女孩兒的笑聲,飛舞的白色絲帶,漫天血紅的花瓣,又閃現著燕尾的蝴蝶,蕩起漣漪的游泳池,兔子紅色的眼珠,一大群游弋的銀色小魚。

醒來身上很溫暖,天色灰暗,賀折和衣躺著,抵著我的額頭,呼吸很輕,像是夢的延續。

他嘴角傷口結成血疤,眼下發青,頭發亂著,眉頭皺著,睡夢中並不安穩。

我伸手摸到他發涼的下巴,“賀折。”

他聽見了,幾秒後半睜開眼,隔了片刻把目光聚攏,啞著嗓子問我冷不冷。

我腦子裏還是半空的,推他,“你下去。”

他置若罔聞,重新閉上眼,“冷。”

老房子不夠保暖,他身上只有件薄毛衣,不知在夜裏凍了多久。

我終究於心不忍,把被子分給他,他冷得僵硬,埋低頭。

隔一會兒,我問:“視頻的事,我哥和你說了?”

“嗯。”

“……是我沒護好他,沒護好你。”

我搖頭,“怪不到你。”

賀折微睜開眼,目光虛晃望著我,說話輕而沙啞。

“大概是我太貪心,兄弟想要,家人想要,你我也想要。貪得無厭的下場,是誰都留不住。”

他眼睛紅透了。

年幼時母親因病去世,未成年時同父異母的妹妹溺水,父親又因公殉職,家殘破不堪,他的內心也是殘缺的。

他想要什麽我明白,可我沒辦法,我說:“我犯錯太多,太折磨人,以後別挽留我了,你得站到鐘泉那邊,失去至親,又被我拖累,他心裏比我苦。”

“我這人沒能耐,什麽都做不好還到處添亂,只能求我哥救他,也求你想想辦法。”

“往後多護著他,你自己好好看病吃藥,快樂一點,過正常的生活,好嗎?”

他掀開潮濕的眼簾,目光空蕩蕩地散開。

“你又想和上次一樣,自己一個人走,是嗎?”

我搖搖頭:“我年齡不小了,不想居無定所,想過安穩的生活。”

“我挺喜歡程老師,覺得和他相處心裏踏實,想和他結婚,不想因為你惹他不高興。”

“裴清雪人很好,你也不想傷害她對吧,所以往後咱倆斷幹凈吧,別再這樣不清不楚糾纏了。”

聽這些話的時候,他呼吸很輕,看著我沈默許久。

漸漸地眼神暗下去、冷下去,他橫過胳膊摟緊我的腰,再把我額前的頭發撥到後面,“你可以試試,我也不知道到時候我會做出什麽事來。”

“可能瘋了以後,會把你鎖起來,一輩子都關著。”

我推他,“別說胡話。”

他眸色深黑,埋下頭,把呼吸和濕漉漉的淚痕壓到我脖子上。

“和裴清雪的婚約是假的,她有她的苦衷,我們逢場作戲,就快結束了。”

“別和別人結婚,等等我好不好。”

他的發梢和毛衣一樣柔軟,我眼睛酸脹,“你還不明白嗎,我不愛你,你們是真的還是假的,我都不在乎。”

懷抱緊得人呼吸不暢,賀折把嘴唇貼到我的後頸,咬了下去,力氣不大,像蜜蜂蜇人。

他說:“不愛,卻能和我接吻、上床,對其他男人,你也這樣嗎?”

我專會氣他,點頭嗯一聲。

“身體的快樂能緩解焦慮的痛苦,跟吸.毒一樣能上.癮,你應該也感覺得到,那時候是誰已經不重要了。”

天色漸漸泛白,雲層壓得很低。

我說:“誰都行,但不能是你,你貪心,想要的太多,我給不了那麽多。”

呼吸短暫滯停之後,賀折半支起胳膊低著眼簾看我。

清晨的陽光被他擋在背後,他眸色漆暗陰沈,用指腹劃過我的眉骨,沈默持續很久,他下床起身離開。

-

阿姨在準備早飯,看到我下來,笑呵呵地問我想吃什麽。

賀折坐在客廳沙發裏,聞聲後擡起頭。

喬行的臉色很差,站在門口不遠處,看到我皺了皺眉,“快點兒,司機在外面等著。”

阿姨追著塞給我一個蒸餃,說怎麽這麽著急,“以前來吃早點,就數你和阿遷最慢,好不容易回來一趟,吃飽再走嘛。”

我又夾了兩個餃子,跟阿姨賠罪,“這次有事,回頭再來嘗嘗您的手藝。”

賀折說:“安姨,麻煩你打包,讓小橋和阿行在路上吃。”

“哎好。”

阿姨去拿飯盒,喬行淡看著賀折,“不用,我帶她去外面吃。”

賀折回,“安姨忙了一早上,一片心意。”

喬行沒再推辭,坐到對面沙發,倒了杯茶喝。

屋子裏只有安姨和我說話的聲音,她還記得我喜歡吃豆沙包。

“你啊嘴巴刁得很,以前要吃那種不甜的,又帶有一點兒甜味的,可難纏了。”

“阿遷呢,傻呵呵,餵她什麽她都吃,天天瘋玩,所以怎麽吃都不胖。”

說起賀折,她悄聲道,“阿折比你還挑食吶,蝦仁不吃,蔥蒜不吃,魚就吃那幾種,吃辣就頭疼,可惜我白有做酸辣魚的好本事嘍。”

我也悄聲,“他不吃我吃,下次請您去我那兒,就給我一個做著吃。”

“行啊,把你養得白白胖胖。”

喬行問賀折什麽時候搬走。

“過完年,三四月份。”

“金鶴灣收拾好了?”

“先不住那兒,在鏡雲墅區。”

“婚房?”

賀折說不是,“沒打算結婚。”

喬行沈默幾秒,冷笑,“天天想一出是一出,不知道你在胡鬧什麽。”

賀折沒有回應,安姨也聽了一耳朵,壓低聲音和我打聽,“不都訂婚了?怎麽說不結就不結,哎,這孩子……我總覺得他孤單,以為終於有個伴了。”

我垂下眼簾,把盒子放到布袋裏,跟著喬行離開坐上車。

我要回清池一趟,想看看鐘翊還留下什麽東西。

“還能有什麽,她哥都拿走了。”喬行說。

我歪靠在窗邊,賴賴地閉著眼,只說再找找。

房子裏我的東西已經搬得差不多,剩下零零碎碎的,都是些小玩意兒。

很久沒來,也沒人打掃,桌上積了一層薄灰。

喬行環顧四周,“把房子賣了吧,喜歡哪兒,買給你。”

我搖搖頭,“別糟踐錢,這兒就挺好,以後還會來住。”

窗簾打開後,日光照到地上,喬行瞇起眼睛,“人不能總活在過去。”

我說重新裝修裝修,就是套新房子。

“結婚以後呢?”喬行問。

我說跟誰,“程老師嗎?”

“哥,他大好前途,我能忍心毀了嗎?”

“我不想看到因為我,他沒法往前走。現在他想不明白,總會想明白的。”

沈默許久後,喬行問,“對阿折,你是不是也這麽想。”

眼梢顫了顫,我沒說話,轉身到臥室去。

抽屜裏是些沒用的說明書,翻了一遍,有幾頁橫七豎八幾個字,大概是鐘翊講電話時隨手劃拉的,看不出意義。

還有一些便簽紙,用了幾張,淩亂地寫著字。

手機是在這時候響起的,我發現黏在一頁畫冊裏的字條,上面是一串英文加數字的密碼。

我接通電話,“餵,爺爺。”

賀仲餘嗯一聲,“阿遷回去了,你們見面沒有?”

“見了。”

“她依賴你,以後得麻煩你多陪陪她。”

“嗯。”

我心不在焉,翻看著鐘翊留下的那串密碼,隨手按開臺式機。

電話裏,賀仲餘在說鐘泉的案子,他讓我好好休息,前段時間費心勞力,太傷神。

我敷衍著應聲,瀏覽記錄裏沒發現什麽,有個攝影網站重覆出現,打開後主界面徐徐展開,開屏的照片是星空下的旋轉木馬,天頂有一圈白色的燈。

往後翻沒多少,需要用戶登陸。

我試著填了鐘翊的手機號,再把密碼填上去,登錄成功。

鐘翊的賬戶被認證為攝影師,消息框積累了99+,很多人關註她。

大部分作品沒發表之前我都見過,有些建築風景,有些人文風物,還有些貓貓狗狗。

消息裏都是詢問報價尋求合作的,最近一條評論是上個月,問博主怎麽了,九年都沒有更新。

我看到賬戶後臺側邊有個名為“遷徙集”的條目,還上了鎖。

六位密碼,我楞在那片空白中許久。

這時電話裏賀仲餘說:“你有什麽問題,可以直接問我。”

我一楞,按下鍵盤輸入鐘翊和賀遷的生日,然後賀遷的照片出現了,點擊照片翻轉,背面還有字。

耳邊傳來一聲冷笑——

“兩次進入我的房間,你查到什麽沒有?”

如刺的耳鳴突然將我穿透,我僵在原地,賀仲餘的聲音滄桑陰冷。

“我是不是跟你說過,不要告訴別人。”

“那為什麽程洵,還有那個姓謝的小姑娘,會去調查我,嗯?”

“喬邊,人糊塗一點最好。”

“再繼續往下查,鐘泉什麽下場,他們倆就是什麽下場。”

“聽到沒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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